登录 | 注册欢迎您访问黄河大合唱官网!
词作者光未然
首页 > 词作者光未然 > 回忆与研究 回忆与研究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忆张光年先生 作者:周新京

来源:黄河大合唱   时间:2018-01-24 11:25:07  编辑:超级管理员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

——忆张光年先生        作者:周新京


 一、

我认识张光年先生,是因为与他的儿子张安东同龄。父辈是同事,又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自然玩到一起。他家在胡同西口,大门的样子有点怪,十几块竖长的门板,只开中间一扇。长长的甬道东侧,是等距的几个院子,住着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和副书记们。西侧是厢房,作家高行健曾住在那里。

文革开始后,书记刘白羽最先受到冲击。宅院腾出来,成为《人民文学》编辑部。直至停刊,院子荒废,我们都在那里玩。玩够了就去安东家洗手,领取他妈妈黄叶绿女士分发的糖果。表情严肃的张光年先生,偶尔礼貌地问一声,你爸爸还好吧?不久,作家们轮流遭批斗,全下放到干校去了。

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看上去一派自然风光,水质却很差。作家们的衣服、皮肤和头发,都渐渐染上锈色,腑脏的伤害可想而知。驻地距火车站约40里,口粮需各位自己去运。张光年先生胳膊受过伤,使不上劲,便将裤腿扎起来,装上米,跨在脖子上。一次雨后路滑,他不慎坠入粪坑,险些丧命。

干校期间,陆续有作家去世,还有病倒和瘫痪的。主管方只得允许一部分病重的和年龄大的回城,张光年先生就在其中。安东一度寄养在舅舅家,此时也接回来。我仍独自一人生活,便常去串门。张光年先生已经六十多岁,赋闲在家,除了看书,就是像农夫一样侍弄瓜菜。

作家们各有不少藏书,文革抄家,大多丟失。所幸我可以和邻居互相交换,读到一些。聊得最多的,是《文艺报》合订本。张光年先生曾是主编,那也是我翻阅较勤的,紫绢封皮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黄纸板。我说起对一些作家的看法,张光年先生不作声,只对他认可的作家略加补充。

比如何其芳先生,他劝我读一读《画梦录》,虽是像我那个年龄写的,却是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我说还有一个叫华夫的,评论写得很棒。张光年先生怔了怔,用手挠一下鬓角说,华夫?那就是我嘛!封笔多年,他好像连自己的笔名也快要忘记了。他通常写诗和歌词署名光未然,写评论署名华夫。

张光年先生英文很好,我多次看到他将中英两版《资本论》摊在桌上,对照阅读,用尺子比着在书上画线。那被称作无产阶级圣经的巨著,他是不是在寻找革命走样的原因呢?张光年先生还说起过“黑八论,反正我对文坛掌故一无所知。那都是批判他的罪名,却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人性论

冬天,炉子上水壶吱吱响,屋里并不暖和。我去看他,连大衣也不敢脱。他却只穿一件毛衣,外面套一件中山装。我问他冷不冷,他说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练气功,把气运到腿脚上,就不冷了。我不大相信,但是从干校回来的老人们却相信,有人至今还在用他传授的心法调养身体。

 

二、

作家当中,张光年先生比较特殊。虽然遭批斗,人倒了,作品却没倒,《黄河大合唱》始终都在唱。我总是好奇地问他当初演出的过程,他似乎不大愿意讲。我最想弄清楚的,是两位领袖看演出的反应。那时民众对毛泽东和周恩来无比崇拜,我也不例外。张光年先生却说,就是看嘛。

冼星海先生的日记出版后,我得知当时情景。合唱尾音未落,毛泽东就跳起来大声叫好,这才像他的性格。张光年先生骑马摔伤手臂,部分歌词是在担架上写的。演出需要朗诵,他吊着绷带有碍观瞻,有人便为他披了一件黑斗篷,很有战场气氛,当时国共高级将领都备有这副行头。

文革中,所有单位都实行军队编制,每天出操,每年冬天去野外“拉练。我告诉张光年先生,队伍行进中,同学们都喜欢唱《保卫黄河》。他很开心,有点腼腆地说,当年打鬼子,战士们就是把这首歌当作军歌来唱的。战争环境里,一首好歌,不亚于一支军队,这大概也是他最引以自豪的。

中学毕业,我遇到特殊政策,独生子女或弟妹不到十三岁,可以不去插队。我得以留在城里,但出身不好,没有单位接收。我便在家里看书,主要是小说、诗歌等感性文字。张光年先生劝我读一读经典著作,如《资治通鉴》和《文心雕龙》。我不喜欢古汉语,也勉强读了些,怕他问我读后感。

《文心雕龙》是一部奇书,出版开放一些后,各种文艺理论相继涌入,没有哪一种能够简单超越它。它阐述的不仅是思想,也是直觉和经验。深邃,并且浑然一体,是一部高妙的“美学禅。据说全球每3亿人中,才能产生一个拥有绝顶心智的人,我相信刘勰就是一个,只不过赶上用古汉语表达,令后人费解。

五四时期的文学艺术,虽然西化,《文心雕龙》的影响仍不可低估。尤其是学者型的诗人和作家,比较排斥现代主义的“绯糜矫饰,推崇洗练和简白,以及内在的均衡、风趣、雅致和妖娆。49年后的文坛,这种文风坚持了一段时间,直至被另一种简白吞没。但脱去文骨的简白,还称得上文学吗?

张光年先生的文字,一向朴素。内行却不难发现,那弥漫在声韵和气质上的华美。最初《黄河大合唱》歌词,是在小范围朗读的,冼星海先生当场被“点燃,冲上去抢过手稿说,这是属于我的!那年张光年先生25岁,冼星海先生略长几岁。两个唯美灵魂的相遇,成就了一部不朽的作品。

 

三、

我待业一年后,被一家医院招去当锅炉工,后改做挂号员,恰巧是中国文联的合同医院。灰墙、绿瓦、棕色门窗,与协和医院相似,只是规模小得多。文革后期,干校涣散,老弱病残悉数回城。其余的则归并到天津团泊洼农场,继续劳动改造,理由似乎仅仅是身体好。

医院进出的,尽是昔日的名家。即使相貌不熟,病历上也写得很清楚。名家们却个个态度萎靡,早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有个别例外的,如冯牧先生,医生服务稍有不周,便拍桌子骂人,仍是一头怒马。又如张天翼先生,坐在轮椅上,衣装肃整、气质高贵,眼睛婴儿般清亮,不沾一丝烟火气。

医院三班倒,晚上常有自杀的,一群人拥着平板车乱轰轰冲进来。急诊室人手不够,把我叫去帮忙,却只是站在椅子上,高举吊瓶,因为患者血管萎缩,需要加大药液压力。我对张光年先生说起见闻,他认真地听着,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在屋里踱几步说,最好的自杀办法,是摸电门。

没过几天,黄叶绿女士告诫我,不要再对张伯伯讲自杀的事。我很吃惊,在我心目中,张光年先生是个英雄。不仅年纪轻轻写出《黄河大合唱》,更早的时候就创办剧社,率领演出队穿越日伪封锁线,慰问打胜仗的中国军队,他在精神上是很强大的。不过,文革中自杀的文化巨匠们,哪个不是精神上的强者呢?

四人帮得势后,一度要求每个单位都成立“理论组,紧锣密鼓地读马列著作,写批判文章。医院理论组由各科室主任或副主任组成,我也被叫去,充当执笔。每次活动,医生们先帮我列一个提纲,算是交差。然后交流各自听到的小道消息,揣度时局。我说起张光年先生接电话装病的事,他们很感兴趣。

文革前,局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装电话,一旦打倒,马上拆除。张光年先生从干校回来,无权无职,仍是黑帮,却装上电话。并非出于照顾,而是为找他方便。一次我正和他聊着,电话响了,他却不接,恨恨地盯着电话,自言自语地说,缝个棉花套把它罩上!原来是于会咏打来的,拉他入伙,已经动员好几次了。

医生们笑起来,敬佩张光年先生的骨气,却也替他担心。内科副主任邵文华说,你让他来找我。我转达了邵主任的意思,张光年先生感到意外,犹豫一阵还是去了。邵主任为他开了一个月假,不够再接着开。虽是举手之劳,一旦追查,也很危险的。改革后张光年先生出版日记,还特地找我核实邵主任的姓名。

守着这样一位诗人和批评家,我自然少不了拿习作去叨扰。参加工作后,我写的东西里,便有了乱糟糟的政治内容,多是人云亦云。张光年先生看了很不舒服,又不便过于责备,只是看着我,慢慢地说,政治态度,要严肃……说完顿住,等我领会。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却从他的神态中,意识到话题沉重。

随着年龄增长,我愈发领会和感激。在这块土地上,以各种方式被政治毁掉的人太多了。对一个独自长大的“野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点拨更有益呢?否则以年轻人的懵懂和虚妄,不知要闹出什么丑剧,付出多大代价才知道收敛。一旦走远,就回不了头了。

 

四、

粉碎四人帮,并非像后来渲染的那样,立刻引起全社会的狂欢。人们只是私下议论,表面上仍很平静。张光年先生平时没有去处,黑帮之间忌讳串联,隔膜久了也不知底细,只有靠往来的朋友了解情况。我把医院里和社会上的传闻告诉他,他觉得可信就郑重地点头,无稽之谈便笑笑。然后问,还有吗?

两星期后,中央文件正式下达,许多传闻得到证实。人们涌到街上去游行,敲锣打鼓扭秧歌,官方还破例放了烟火。对于饱受患难的知识分子们来说,感受更深切一些。张光年先生游行后写了一首诗,最有魅力的一句我还记得:让飞散的火星落入我的花发……

为迎合社会各界的高涨情绪,北京体育馆举办一场又一场文艺演出,数万人的场馆里,头发花白的军人和知识分子占了不少。延安时期的歌曲成为主旋律,压轴节目则是张光年先生的朗诵和《黄河大合唱》,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气势。那一阵,张光年先生的心情格外地好,却也有点累。他开玩笑说,我快成演员了。

张光年先生复职较早,兼任数家文艺报刊主编,主持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工作,经常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观念碰撞和人事纠纷。一些人想保住文革中的既得利益;一些人想回到文革前,收复失地;一些人则想实现压抑已久的抱负,向现代世界和文学自身靠拢。每种人都搏命般努力,需要妥善应对。

第四届中国作家代表大会筹备之际,接到上面提名,要求以选举方式,恢复文革前几位大佬的位置。然而,从四九年到文革,文坛一系列政治运动中,经几位大佬之手,扳倒的宿将和整治的作家不少。即使落难,也未改变人们对他们的反感和戒惧。张光年先生于是“自作主张,让代表们自由选举。

新一届作家协会主席和副主席,由老牌无政府主义者巴金领衔,其他则是丁玲、艾青、王蒙、刘宾雁、冯至、冯牧、陈荒煤等十余人,包括张光年先生,清一色的黑帮和右派。不仅将上面的旨意抛到一边,蛰伏民间多年的右派们,还不顾斯文地四下拜票,表现出“庸俗的资产阶级那一套

文联各大协会纷纷效仿,实行自由选举。曲艺家协会选出侯宝林先生,却被他谢绝了,“小才五荣登主席之位。党政部门正在倡导开明风气,选举结果得到确认。中顾委却轮番开会,对张光年先生进行批判。他是中顾委委员,违背原则是要受追究的。张光年先生私下说,大不了回家研究《文心雕龙》。

多年后,事过境迁,邻居王翔云女士透露,当初抛开上面的提名,其实是胡耀邦的意思,张光年先生自己扛了。她曾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主管人事的,知道些内情也不奇怪。像这种有悖“政治理性的事,还有一些,比如在家里会见诗人北岛。有关部门对北岛盯得很紧,他是知道的。

按常理,自己抗争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据,对后来的抗争者,便有很强的“护食心态,十分的警惕、排斥和不屑。惟有超越一己的得失,方能对后来者抱以感同身受的理解和支持。可见,张光年先生所说的政治态度严肃,不仅包括必要的洞察、审慎和规避,也包括必要的担当。

 

五、

八十年代中后期,张光年先生卸任。自从年轻时迷上《文心雕龙》,他就有一个愿望,用白话将《文心雕龙》“出,让更多的人受益。这愿望盘桓在心头四十多年,积累了不少笔记,晚年才得以专门研究。他的最后一个头衔,是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他是研究者,也是众望所归的组织者。

我大学毕业后,从事经济政策研究工作,与文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每次见面,张光年先生都好奇地问东问西,从政策走向到实践细节,直至头脑出勾画出完整的轮廓。他的经济学知识一点也不差,反而可以凭广博的见闻,对近现代经济史提出自己的看法。概括式、经验式、文心雕龙式的,令我很受启发。

市场机制的导入,引起全社会的不适。尤其是缺乏保障的普通人,改革的预期与现实落差很大,失望和懊恼的情绪在蔓延。人们开始上街,在广场聚集,张光年先生再一次陷入忧虑之中。他的孩子不在身边,自己出门也不方便,于是像十几年前一样,我和一些故人,成为他获取社会消息的来源。

张光年先生仍是中顾委委员,随着局势吃紧,会议频繁起来。一天我和他聊到晚上近十点,仍有电话召集开会,而且不准请假!第二天他问我,听说过清华学生造武器的事吗?我骇然,问谁说的。你们市委书记呀。我问老邓什么反应。龙颜大怒嘛!我们市委书记呢?主动请缨啊!张光年先生的表情既严峻又不满。

十多年后,在一家酒吧,巧遇当年的学生领袖。我问及此事,他满脸诧异,造武器?我怎么不知道?顶多有一些水果刀,还有社会上能看到的那种刮刀!我们猜测,消息可能是基层执勤人员捕风捉影的讹传,或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面对强大的野战军,凭空杜撰出来在心理上加以抗衡的。

然而,对于地方政府来说,这消息却来得很是时候,地方官正愁打不开僵局自身难保呢。高层强硬派也庆幸地捕捉到这宛如灵感般稍纵即逝的籍口。无论怎样,在那场改变中国命运的冲突中,清华学生造武器的事,都是一个诡秘的疑点。如同伊拉克战争前的虚假情报,成为激发决策的最后一根刺。

我头脑中保存着许多张光年先生的画面,印象最深的是那天早晨。我特地晚一点去看他,估计他没有休息好。按响门铃,黄叶绿女士出来开门。回到客厅,她和张光年先生并排坐在一起,像两个等待宣布结果的学生。我怔怔地望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黄叶绿女士小声问,开枪了?我点点头,哽咽起来。

黄叶绿女士猛地起身,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张光年先生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抬头看他,不禁吃了一惊。他的整个脸几乎是紫色的,全部被泪水浸湿,身体向前佝偻着,两只手合在一起,怕冷似的放在两腿中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难以想象,这便是那位秉承着黄河灵魂的歌者。

那一刻,他是否感到前所未有的幻灭?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那份痛,和那份悲凉。在生命的丧失和心灵的创伤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规划落空,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事灾难。锁在抽屉里的小本子都将取出,罗织罪状、清算异己了。立足未稳的改革派轰然倒下,那是付出多少代价才换来的局面啊!

就像历史中一再上演的那样,狂热者从对立的两端轮流搅局,互相创造机会,剥夺一个民族和平发展的机会。一条大河,极尽迂曲,徒然耗去奔涌的活力。然而,不论怎样迂曲,毕竟“奔流到海不复回。一段沉寂后,改革再次启动。黄河文明的魅力,也许就是在无尽的艰难苦恨中,那种绝处逢生的复元机制吧。

 

六、

我虽然年轻得多,却有些麻痹了。张光年先生却保持着少年般的纯真,每次外出,他都兴致勃勃地考察,经济、政治、民间社会和文化动态,从中印证美好、进步和希望。这份对于故土的近乎痴迂的情愫,白桦先生曾在电影《苦恋》中有所表达,张光年先生体现得更充分一些。

那是从众多的典籍和历史事件中产生的信念,是在西方文明参照下,对自身价值的领略,也是对祖邦沦落的不舍和不甘。所以,不论复兴的努力以怎样的面目出现,不论怎样被顽劣和屑小之徒所乘,或在庸碌的围困下,陷入怎样的尴尬和孤独,都无法改变他们内心的赤诚。

张光年先生的晚年,是在平静和舒缓中度过的。一面调养气息、对抗疾病,一面专注《文心雕龙》的译释。饱读诗书和历经忧患,最终都有助于他参悟先贤的境界。二00二年,张光年先生去世,享年八十九岁。遵照他的意愿,在临近源头的一座铁索桥上,家人将他的骨灰撒入黄河……

在可查到的官方资料里,张光年先生的一生,贯穿着一条革命主线。十二岁上街演讲,十三岁凭借家乡老河口书店,传递情报,主持地下小组活动,几乎是一名政治神童。但大学期间,他递呈的名片上,却写着“无政府主义者张光年。真正贯穿他一生的,更像是一条美学主线,以及美学浸润下的人性主线。

张光年先生著述丰富,最广为人知的,是《黄河大合唱》。即使在乐曲中,也融入了他的情怀。人们从中听到的,不仅是抗日战争和左翼文艺,而且是源远流长的民族精神。冼星海先生也说,他写出了五千年。大合唱超越变换的时局,犹如黄河超越两岸的朝代。围绕黄河展开的话题,都可以从中找到光影和词根。

农耕、治理、灾难、抗争、大河文明、英雄史诗、亚细亚生产方式、改革、现代转型等等。那里面有历史,也有现实和未来。就像《黄河大合唱》开篇引诵的那样:“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渡过黄河吗?你还记得黄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如果你已经忘记的话,那么,你听吧!……”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 CopyRight © 2017 - 2024 黄河大合唱 http://www.yellowrivercontata.com 京ICP备16008522号-2

京公网安备 1101150200492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