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煊
虽是早春二月,陕北髙原的严寒冬季还不退走。青年诗人光未然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诗人内心激越的热情和窑洞外冰雪满天地的奇寒,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一个月前,也就是1939年的1月间,光未然率领的抗敌演剧三队,在山西新军决死二纵队中从事抗日救亡活动。部队缴获的战马中有一匹性子特别暴躁。光未然是年轻伙伴中的御马好手。他跨上马背时发现鞍桥已松动,自视驯马有术,并未跳下来将马肚带紧一紧。烈马劣性发作,沿着两山之间布满碎石的干河床狂奔。光未然从鞍上摔下。一块石头的尖角,扎进了他的左臂关节。一条左手臂立刻红肿,异常疼痛。需要及时治疗。
前方医疗条件很差,只好到后方去住院了。去西安?去延安?延安当时来了一支柯棣华大夫率领的印度援华医疗队。三队的队员们也都想趁此机会,去一趟久所向往的延安。
光未然躺在担架上,再一次渡黄河西返。
从武汉到山西,再从晋西到陕北,雄浑的黄河,一直与光未然相偕相伴。
壶口、龙门之水天上来,郑州之水一泻千里奔腾澎湃。黄河,中华民族伟大母亲河的浩浩江水,在光未然的血管里滔滔奔流。
躺在西行的担架上,躺在延安医院的病床上,忍着左臂肿胀难熬的疼痛,年轻的诗人日夜吟哦。片片断断,未成节,不成章,但黄河的语言艺术形象,在光未然的眼前逐渐明晰,逐渐站起来了,未成联贯的诗句,但已有了诗名:《黄河吟》。
一听到光未然来延安治伤住院的消息,老友冼星海立刻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来看他。
冼星海是几个月前才从武汉来到延安的。老友见面,放怀畅谈。诗歌、音乐,以及新的斗争生活,是他们永远谈不完的话题。
星海提出再度合作的愿望。
抗日战争前,在上海,适逢髙尔基逝世。他们首次合作。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曲的一首髙尔基纪念歌曲,在群众当中唱开了。
1937年7月以后,他们在武汉相遇,再度合作。
是年冬,异常艰难的斗争方才起始之日,23岁的青年诗人光未然的眼睛,此时已越过了重重苦难的现实,看到了地平线上出现的一线新中国的曙光。全中国人民的大联合大团结,一齐努力奋斗,将会在战斗中创造出一个新的中国来。
诗人的展望,和作曲家的憧憬,两颗心完全融溶为一。冼星海立刻把光未然的这首诗,谱成一曲《新中国》的颂歌。这首鼓舞向前,翘盼未来的赞歌,很快传遍了前线和敌人的后方。
1939年2月,25岁的青年诗人和34岁的青年作曲家,继上海、武汉之后,在延安第三度合作。
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是他们第三次合作的共同主题。
冼星海的鼓励,使光未然心中还未成型的《黄河吟》,变得更加明朗了,活泼泼地展现在诗人的眼前。光未然觉得,黄河母亲胸怀太宽广了,容量太大了,一首诗,一章乐曲,远远不足以描画她的伟大。应该写成一部多种吟诵样式组成的大合唱。包括合唱、独唱、齐唱、对唱、朗诵。
光未然的话刚一出口,极为敏感的冼星海,心弦立刻受到了震动,产生了共鸣。诗和曲的灵感,在朦胧中交融。
光未然躺在病床上,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尚未得到有效的治疗。疼痛,生活难以完全自理。光未然既有诗人狂热的激情,又有革命地下工作者沉着冷静的理性。这使他在十分艰难的伤痛困境中,仍具有一般健康人也难有的创造精力。超常的激情,即使躺在病床上,仍能产生一种超常的艺术创造力量。正在孕育中的这部未来的作品,是诗,更是歌词。诗的音韵节律之外,还需考虑到曲调多种样式的变化。
在窑洞里光未然沉静地构思他的作品。手臂疼痛不能动,便请演剧三队一位队员替他笔录。一边构思,一边口吟口诵。5天中,一气呵成,写下了8首各种样式,共400行的长诗。总名《黄河大合唱》。
冼星海拿到这个气势磅礴,气象万千的长诗,心情异乎寻常的激动,立刻着手谱成群众歌曲。作曲家把对黄河的爱,把对中华民族的爱,把对侵略者的恨,凝聚成音符,凝聚成曲谱,化为哀怨、悲愤、雄壮、伟烈的情感,化为多姿多彩的旋律。冼星海在窑洞里一会儿高声吟唱,一会儿俯首疾书。短短6天中,一气呵成,谱写岀中国乐史上一部空前的民族大合唱。
冼星海见过郑州的黄河,但不曾见过龙门、壶口的黄河。对黄河的气势,还缺少更直接的感受。男髙音独唱曲《黄河颂》谱好后,作曲家马上请演剧三队男髙音演员田冲试唱,征求意见。演唱者直言不讳,某些地方不尽如意。冼星海毫不犹豫,当场就把谱稿撕了。重新再谱。二稿出来了,演唱者仍感不足。要求极其苛严的作曲家,当场又将二稿撕了。
冼星海不愧是伟大的天才作曲家。光未然对黄河形象的描述,长诗本身的烘托,激发了冼星海新的灵感。在创作过程中,他的情感也更深沉了。他扬弃了一稿二稿,重新开始第三稿,终于为我们,也为我们的子孙,谱写出了一首不朽的黄河颂歌。
6天中,冼星海手不停笔。谱好一首乐曲,演剧三队同志立刻拿去赶紧排练。8首乐曲组成的大合唱刚谱完,队员们也一一唱熟了。从作词,谱曲,到演唱,一切都是髙速度运行,火一样的歌曲,火一样的热情。
1939年4月,在延安举行了《黄河大合唱》的首场演唱会。由三队音乐家邬析零指挥,光未然登台激情朗诵。
5月,由冼星海亲自指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作了第二次演 出。
光未然离开延安,在成都治伤时,托人把曲谱带到重庆,由徐伯昕主持的生活书店排印出版。从此后,这部唱出了全中国全民共同心声的大合唱,很快飞到了全中国的各个角落,大后方,前线和敌人后方,到处都有《黄河大合唱》的歌声。歌声也飞越国境,飞到了世界上的好多地方。
冼星海1940年去苏联期间,又将大合唱的交响乐部分大大地丰富了。
50多年过去了,二次大战早已结束。战火纷飞的情景,战时的苦难,战时的英雄行为,战时的心理,情绪,年轻人已难以体会。但大合唱的歌声,仍能激起今天青年的共鸣。直到今天,世界上好多地方还在演唱或演奏这一组表现中华民族磅礴正义的音乐诗。不管是当年的反法西斯国家,还是当年的法西斯国家,在今天,都把这首不朽歌曲的歌词,译成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来演唱。
《黄河大河唱》成了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的艺术存在。
诗人的灵魂是永不安静的。光未然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的医疗条件去治愈他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完成《黄河大合唱》以后,光未然又投身到新的斗争生活中,粉碎性骨折的左臂,终于变成了僵直的终身残疾,无可挽回。
世间好多机缘凑巧的偶然事件,有时也会意外地铸成生活中有重要价值的大事。如果没有光未然坠马伤臂的事故,一时间他还没有机会去延安,并再遇诗乐友伴冼星海。那么,我们可能读到一首感人的长诗《黄河吟》,但未必能听到气势恢宏的《黄河大合唱》。光未然竟在折臂的不幸中,向历史,向人民献出了一部史诗式的乐曲。个人的不幸,化为人民的大幸。虽然此中并无必然的联系。
许多辉煌的文学艺术作品,常常是在偶然因素触发下产生的。没有那一粒微小的火花,便没有熊熊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