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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作者光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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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缘 ---- 张安东

来源:黄河大合唱   时间:2018-07-17 21:53:52  编辑:超级管理员

心缘


张安东


这还要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说起。当时年过七五的父亲精力旺盛,心中有两个重要的写作计划。一是他多年深藏心底的一首叙事长诗,二是他爱不释手的《文心雕龙》白话翻译。为了这两个话题,我们父子两人有过数次长谈。父亲因为我在大学主修的是文学,喜欢诗歌和古文,上学时也曾背过几篇《文心雕龙》,所以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父亲原来打算先动手写他的叙事长诗。那是何等的气势和激情啊!他准备以六十载烽烟,七十年反思,八十岁奋起,九死而一生的经历,贯穿中国近代历史,从民国初年的战乱,家乡的败落,抗日的烽火,民主新中国的旭日升起,建国初期的百废待兴,反右大跃进的疯狂与困惑,以及“十年浩劫”的震荡和磨难,直到改革开放的探险和奋争,以切身经历和体验,迷失和感悟,失望与希望,讲一串故事,写很多人物。

我听他充满期望和憧憬地说起来,早已经被感染了,感动了,肯定也被这个宏大的计划震惊了!我能体会到,一个激情洋溢的老诗人,一个久经战火、出生人死的年迈斗士,心底涌动的那股滚烫的诗情。

我们另一个话题就是《文心雕龙》的白话翻译。父亲少年时习古文,大学时研修古代文学,那时起就爱读《文心雕龙》。其中若干篇美文、乐于背诵。甚至在距今80多年前,学界对这本书尚未如当今一般重视的战乱年代,这部中古文学史上的珍宝,就一直是他的挚爱。到1961年春天,为了给人大文学系的学生讲课,他集诗人的才华和四十多年的古文修炼,用骈体白话文翻译了《神思》《情采》等六篇,打印成讲稿分发。此六篇译稿在文人作家圈里流传开来,我认识的很多长辈作家们都以此传为美谈。以至后来在中国《文心雕龙》学界受到一致的认可与肯定。

我一直在促成他抓紧时间先动手翻译《文心雕龙》。首先是我自己喜欢,佩服他那六篇美文翻译。它们精美而耐人回味,读起来朗朗上口,是对古文今译的创新,而且用当今白话骈语译古代美文,可以说配得天衣无缝。其次因为有了手上译好的六篇,已经有了十分坚实的基础,工作量虽然巨大,但是启动较快,掌控较强,成功较近。我当时固执地认为,这会是父亲晚年在文学上做出的最高成就。

当然,即使是在当时,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父亲也知道他的时间和精力有限。虽然我们父子二人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从命数上讲,这二者实际上不可兼得。但是讨论这两个选题也不是儿戏。在他那间洒满夕阳的宽敞客厅里,我们认真坦诚,朋友般地长谈了几次。他时任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的首任会长,曾先后组织过几次《文心雕龙》国际研讨会。寻赞助,找场地,谋会务,忙得不可开交。他也更加切身地感到做《文心雕龙》翻译的重要和紧迫。多方面的原因使然,我觉得他能听得进我的意见。

而且,尽管经历过历史的烽烟,人间的战乱,命运的沉浮,我觉得父亲最终还是舍不得他心爱的尺方书砚。

在一次胸外科大手术之后,又一次死里逃生的父亲终于下决心动手开工了。在1961年春已经完成的六篇译文的基础之上,在王元化先生等文心雕龙学会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们的鼓励,支持和帮助之下,父亲从1991年底开始拾笔续耕。到2001年成书收获,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本书断断续续用掉了父亲晚年十年的光阴。现在闭上眼睛就能见到父亲端坐在客厅沙发椅中的身影,从一头银发到瘦削的肩膀,沐浴在午后金色的阳光里。我每次远行归来,见他的容貌慢慢衰老,而精神反而愈加年轻。

我那些年在父亲的北京家中,曾经屡见《文心雕龙》学者专家张少康,蔡锺翔,缪俊杰,刘文忠,以及文学理论家谢永旺诸位前辈。他们或分别来访,或联袂登门,多为《文心雕龙》的研讨。专家们阔谈文思,细究章句。我常于一旁添茶,偷听到十之一二,似懂非懂,窃以为喜。

译著进人最后的校阅阶段。我这个万里之外的游子,终于飞回家乡陪伴父亲,而且是帮他服侍笔砚。何等的福气!我今生跟父亲度过的所有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分分秒秒,屈指可数!而我最以为安慰的,莫过于有幸在北京,不自量力地帮他校对手稿和校样。甚至斟酌字句,细究平仄。让我特别不能忘怀的,就是父亲的平易和蔼,客观认真,虽竖子而与之谋。

我提出的十几处有关平仄对仗的细节意见,都被他经过仔细思考,品味斟酌后采纳了。到全书的最后两句,“文果载心,余心有寄"。父亲的译文是“文心记载了我的心意,我的心寄托深远"。我曾古板,肤浅地以为“文心记载我心,我心寄托深远”似乎更工整一些。父子两人,诵读往复,争辩来回,他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因为是全书的管辖关键。他跟我平辈一般据理力争,我自然抵挡不能,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口服心服了。如今仔细回味,理当如此啊!在这里,父亲其实是暂且放下学者的不苟毫厘,细心的读者反而可以体会到,诗人在这里是着意松开节奏,用意精微深远。如此落笔,音调具有弹性,节奏富于变化,诵读更具起伏。比我的一板一眼远为生机灵动!这就是功底使然啊!

在全书完稿之际,自然要给它起一个好名字。既要贴切精准,也要美轮美奂。跟严谨精准的内容相辅相成;不能夸饰华美而偏离了古文翻译的主旨。当时父亲对此大概的想法是用“语译《文心雕龙》"。朴素平实而准确达意。

我大学时代在吴林博先生门下初习《文心雕龙》,被严师以考试相要挟,被逼无奈也曾于酷暑之下强背。至今在同学中还留下“张安东之流赤身露体在公共洗澡间大声背诵《文心雕龙》”的恶名。感谢吴老先生的戒尺之恩!虽顽童不学,而强背之后就真的转成了对刘勰至美的骈体古文的喜爱和欣赏。所以我对父亲句句相对,工整骊美的白话翻译佩服到极致。极力主张书名应该强调全书美文翻译的特点。用“骈体”两字放在前面,我认为会彰显此书与其他著名大学者们的《文心雕龙》译著之不同。《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一个多美好,多雅致的名字啊!我喜欢!没想到父亲经过仔细考虑,居然同意了。

这当然不止是一个书名。父亲骈体白话翻译的特点和创新,在于首先遵从信、达、雅的翻译准则,以古代文论学者的严谨功底,以豪放诗人对现代语言的驾驭功力,贴切而华美,并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原文精美的骈体风格。此书不同于以往的所有古文大家的译本和注释本。它深人浅出,令人读来如沐春风,尽享耳目之娱。工对铺陈,朗朗有声。我觉得它应该是一本可以读,可以看,可以听的书。那真是:读出深意,看到美感、听有音韵。

我全无旧学功底,也早已不再习文,对这本书的读后体会,完全是以一个外行读者和文学爱好者的角度直言。对此书的评价,《文心雕龙》学界多位权威专家在本书的出版前后都有肯定。父亲敬重的好友任继愈先生读后给父亲来信的热情鼓励之语,我认为可以代表学界的普遍评价:“译者文笔空灵,才力与功力并健,如大匠运斤,不见斧凿痕;凡做过翻译工作的深知此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翻译进行期间,我受父亲嘱托、南下上海拜访他的挚友王元化先生,并暂居先生府上。午后晚间悠闲,便与先生于他窄小简朴的客厅说话,或出门在早春梧桐破芽的衡山路上缓步漫谈。先生谈风儒雅,泛论古今,针砭时弊、令听者如沐甘霖。记得当时先生多问及父亲的近况、也谈到文心雕龙学会的工作发展一二。当时父亲正忙于《文心雕龙》译文的校阅,先生知道我也在一旁业余打杂、话题自然也有涉及书稿,先生谈起父亲的译文,褒赞不已。能亲耳聆听当今文化界著名思想家教诲,实为三生有幸啊!回京前元化先生特嘱我将他1992年版的《〈文心雕龙〉讲疏》带给父亲作为礼物。而父亲一直存于手边到生命终点,是他著书审稿不可或缺的参考。

父亲非常重视这些专家友人的意见。具体到文句的推敲,字义的理解、结构的把握、都悉心听取,严谨思考、细密斟酌。几年中与王元化先生探讨学术,评议文坛,京沪手书,飞鸿过百;与林其锬先生深究《文心》,辩证校勘,南北挥毫,书信八十。可见他和文友笔友们的用心啊。

译文每段结尾的译后记,就是采纳了友人建议,于后撰写的。父亲专门和我讨论过这个议题、他谈到译后记的重要,似乎是不写不可。而且因为是多年沉淀于心,信笔拈来,深人浅出、且工作量不会过大。我特别同意。现在看来,幸亏写了!在译后记中,他分析古人高见、评议当今文坛。作为一个老诗人兼《文心雕龙》学者和文艺评论家,短短数十行,从一生诗文创作的感同身受,提高到提纲挈领的理论总结。其中既有切肤所感,也有殷切之期。后人读来,弥足珍贵、

父亲的《文心雕龙》书友和知音,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前任副会长林其锬先生一再提及,于古文研究和翻译、张光年从来注重体会古人当时当地的所历所感,从而做出今天的评议论说;而不是仅凭当下看法与价值观、妄判古人和历史,此观点于今于后,皆具重要参考价值。对于译后记,林其锬先生对我说,其价值几乎等同于译文本身。更有待于后代学者文人去体会和发掘。

父亲当年辛苦著述出版的是一本简装小书,装帧排版印刷并不完美,而如今捧在手中,我能感到它重比金玉。那是因为它承载了父亲四十年的梦想。如今的我,时常拾起翻阅,默诵在心,也有逐页细读,掩卷深思。越加体会到字里行间思想的深意,文字的精美,音韵的迷人。

2002年,此书出版十一个月以后的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就匆匆离开了他的客厅兼书房,离开了他的暖白色皮沙发,沙发旁边有一个带轮子的小书架,上面堆满了《文心雕龙》的数种版本、注释本和论著,留下他的笔记、手稿和定格在1月25号的日记,还有很多尚未卒读或反复翻阅的书、和他的老花镜和钢笔。透过那两扇明亮的落地窗,每天下午灿烂的阳光依旧,铺洒在他熟悉和心爱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上面。而父亲自己,则随他的《文心》和他的文心一起悄然飞走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有时还在想着那个始终在心里纠缠的疑问。是我劝说父亲把最后十年的一大部分心血精力都放在了《文心雕龙》的译著上,成就了一部古文今译的精品,得以流传下来。然而,父亲身上始终流淌的还是诗人的热血,他胸中一直孕育着那首宏大的长诗。

他想要歌唱他的家乡,吟诵那条养育他长大的汉水,那条沾满清晨露水的青石板铺出的街道,那座早在战火中被摧毁的老房子,他的父母,带他学步的兄长、朋友和同志,讲述他不顾性命奔走奋斗的那条漫长艰辛的路,追忆在路上倒下的英雄,在天边逝去的亲友,激情的火焰,意志的磨砺,信仰的洗练,哲理的反思。父亲承载了他那个时代青年学生的强国梦想,父亲经历过整个二十世纪的风雨硝烟。他要歌唱,他想站在一座高山上长吟。

如果,他真能有机会把这一切写下来,那该是怎样的一首气势恢宏的长诗啊!

我却没有促成他本来应该有的机会。父亲匆匆离开了。我们最终得到了一本珍希精美的译著,我们同时也失去了一首激情澎湃的长诗。

多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2013年8月15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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